朱明坤
日头西沉,暑气未消。城市巨大的身躯卸下白昼的严肃,街巷的褶皱里便悄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。烧烤炉炭火明灭,冷饮车霓虹闪烁,小推车支开一方天地。夏夜的帷幕,由这些小摊“嗤啦”一声,热热闹闹地拉开了。
老陈的烧烤摊是巷口的老字号。一辆油光锃亮的三轮车,便是他的移动王国。暮色四合,他便准时出现,卸炉、生火、摆凳,动作麻利如演练千遍。炭火渐旺,羊肉串、鸡翅膀次第排开,油脂滴落,“滋啦”作响,腾起一阵勾魂的白烟。老陈的脸庞被炉火映得通红,汗珠顺着脖颈滚入衣领。他手中铁钎翻飞,撒孜然,抖辣椒面,动作精准如沙场点兵。油烟缭绕里,他亮着嗓门招呼熟客:“李哥,老规矩?多辣多孜然!”“好嘞!”食客应声落座,塑料凳吱呀作响。烟火气升腾,人声渐沸,这小摊仿佛一块磁石,吸来了满身疲惫的食客,也吸来了松弛的笑语。
几步开外,冰粉车小巧玲珑。玻璃罩子擦得锃亮,映着顶上缠绕的一圈彩色小灯。车后站着个清秀姑娘,系着一条干净的碎花围裙。大桶冰粉如一方凝冻的水晶,颤巍巍透着凉气。她舀起一勺,手腕轻巧一扣,晶莹剔透的冰粉便滑入碗中。浇上浓稠的红糖水,山楂碎、葡萄干、花生末、酒酿圆子纷纷扬扬落下,再点几粒熟芝麻。动作行云流水,宛如一场微型仪式。深夜里加完班的年轻人、看完夜场电影的小情侣,捧起一碗冰凉,蹲在路边便吸溜起来。
不远处,一把破木吉他咿咿呀呀响起来。街头歌手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面前琴盒敞开着。他嗓音算不得多好,有时还跑调,唱的却多是些老掉牙的流行歌。奇怪的是,沙哑的歌声混着烧烤的烟火气、冰碗的碰撞声、食客的谈笑风生,竟也成了夏夜交响里一个和谐的音符。有人驻足听两句,往琴盒里丢几个硬币;有人跟着轻轻哼唱,摇头晃脑。歌声飘过卖发光发卡的小推车,飘过卖廉价塑料玩具的地摊,为这喧腾的夜市,添上了一抹笨拙却真诚的浪漫。
城市的霓虹在高处流淌,冰冷、华丽,遥不可及。而街角巷尾这些小摊的灯火,却低低地、暖暖地亮着,像散落人间的星辰。它们的光微弱,只够照亮眼前几张油渍斑斑的小桌,几碗冒着凉气的吃食,几张被烟火熏染的脸庞。正是这点点微光,聚拢了晚归的人,收容了无处安放的闲适与疲惫。在这里,西装革履的与汗衫拖鞋的同坐一桌,埋头苦干的与无所事事的共享晚风。几句闲扯,几声碰杯,便足以消弭白日的隔阂。
夜深了,喧嚣渐歇。食客散去,留下满地竹签、空碗。摊主们默默收拾,水声哗哗,洗去油污。灯光一盏盏熄灭,街巷重归沉寂。唯有那食物的香气、隐约的歌声、炭火的余温,似乎还飘荡在温热的夜风里。
原来,一座城市的夏夜灵魂,不只在高楼璀璨的华灯之上,更在这些低处摇曳的微光里。它们或许简陋,或许嘈杂,却用腾腾的烟火气和真实的人间冷暖,为每一个被生活追赶的普通人,点亮了一盏盏可以歇脚、可以透气、可以咂摸出几分生活真味的小灯。这星星点点的光,是城市粗粝皮肤下跳动的温暖脉搏,是平凡日子里,最抚慰人心的微光与喧嚣。人间至味,原是灯火阑珊处,一碗烟火,三分暖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