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欣
天空微亮,老王修车铺的门板便卸了下来。这铺子没有招牌,主顾都是熟脸。门前一棵老槐树筛下些光亮斑点,地上散散地放着几件工具,看似随意,却各有各的去处:扳手、钳子、螺丝刀,仿佛生了根,挪动它们的人自己都会不自在。晨光斜斜地照进铺子,正巧落在一把扳手上,那金属面便幽幽地反着光,映在墙上,又爬上老王的脸,把他眉间深深的皱纹也照得一清二楚。他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里的工具,动作轻缓,如同拂去老物件上积下的尘埃。
墙角立着一张旧藤椅,椅背微仰,弧度早已被老王的身子磨了出来。他放下工具坐进去,藤椅便顺从地承住他。脚边有个熏得发黑的铁皮壶,他提起壶,往粗瓷杯里倒水。热水遇着凉晨的空气,一道微白的烟气便直直地向上冒,在斜进来的光柱里显得格外清晰。老王的目光就随着这缕烟气,悠悠地向上望,眼神沉静,不知落在远处哪里。
铺子前窄窄的巷子,也慢慢被晨光注满了。偶尔有早起的人骑车经过,车轮碾过地面,发出沙沙轻响。老王眯眼看着,端起粗瓷杯啜上一口,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,茶劲冲得很,又带着一股暖意,像他这沾满油污、浸透铁锈气的一生。他就坐在这里,看日影一点点偏斜,看云朵聚散,日子在粗茶里浮沉,又悄然沉淀下去。
不多时,一个熟客推着掉了链子的自行车过来。老王放下杯子起身,步子稳稳地迎上去。他蹲下身,沾满油污的手摆弄起链条,那金属部件在他指间驯服地重新咬合。客人递过烟卷,老王摆摆手,只指指那杯尚有余温的茶:“惯了,还是这口实在。”晨光慷慨地落下来,给他灰白的发梢染上些微金色,连带着他专注低垂的眼角皱纹也被一并照亮。他动作里的那份沉稳,像墙角藤椅微仰的弧度,也如杯中茶烟不疾不徐地升腾——这小小的铺子,自有一份不慌不忙的步调,稳稳地立在喧嚣之外。
晨光一寸寸挪移,铺子里的铁器也渐渐被晒得发亮。老王又坐回藤椅,粗瓷杯里续上了新水,白气再次袅袅地升腾起来。白居易笔下“绿蚁新醅酒”的暖意,或许正与老王手中这杯粗茶升腾起的白烟相仿?它不名贵,也无醇香,却足以慰藉这双手与这间铺子相守的每一个晨昏。
在这小小的修车铺里,时间仿佛被粗茶和工具磨得格外温暾。藤椅依着墙,工具卧于地,茶气盘绕在杯口,各守本分,又彼此依存,在熹微晨光里铺开了一幅安稳图景。老王坐在这图景中央,像一块沉静的基石。光阴无声地从他布满厚茧的指缝间滑过,却带不走那份内里的安稳。
晨光中的老王铺,简陋却有章法,忙碌里透着从容的底气。不过是一杯粗茶升起的暖意,是工具各归其位的妥帖,是皱纹里映着扳手反光的宁静。日子如同藤椅那微仰的弧度,早已被岁月磨得恰好契合脊背,不争不抢,在晨光里,坐成了人间最安稳的模样。他端起杯子,又呷了一口,那缕白烟,便又悠悠地升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