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柴进
在时光的褶皱里,总有一抹鲜亮的色彩,如晨曦穿透薄雾,在心底晕染出永不褪色的画卷。于我而言,那劈波斩浪的龙舟竞渡,便是这样一场镌刻在血脉中的盛事。
记忆中的江南水乡,端午总是裹挟着粽叶的清香与艾草的辛烈。河畔的杨柳垂绦轻拂,家家户户的门楣上悬着青翠的菖蒲,孩童手腕系着五彩丝线,蹦跳着追逐卖雄黄酒的小贩。而最令人翘首以盼的,莫过于镇口老码头那场声势浩大的龙舟赛。桨声、鼓声、吆喝声,交织成了一支沸腾的端午序曲。
天还未亮透,我便跟着阿嬷去江边采露水。她说端午的晨露能祛百病,我却只顾盯着河面上若隐若现的龙舟影子——它们静卧在薄雾中,宛如蛰伏的蛟龙。码头上早已挤满了人,老船工们弓着腰,用桐油一遍遍擦拭船身,木纹在油光下泛出琥珀色的光泽;龙头高耸,朱漆点睛,金鳞片片分明,仿佛下一秒就要昂首长吟。年轻的桨手们赤着上身,古铜色的脊背绷紧如弦,他们喊着号子将龙舟推入水中,激起一圈圈涟漪,也惊醒了沉睡的河面。
日头渐高,两岸人潮涌动。卖糖画的老人手腕翻飞,黄澄澄的糖浆凝成飞燕游龙;扎彩棚的匠人将竹篾弯成拱桥,缀满纸扎的荷花与鲤鱼。忽然,一声震天的鼓响撕开喧嚣,人群如潮水般向码头涌去。十二艘龙舟齐刷刷横列江心,船头的鼓手高举鼓槌,桨手们握紧木桨,目光如炬。岸上的老族长点燃了三炷高香,青烟袅袅升腾,与江面的水汽融为一体。刹那间,鼓点如暴雨倾盆,桨叶齐刷刷插入水中,龙舟如离弦之箭破浪而出!
江面霎时沸腾起来。木桨起落间,水花迸溅如珍珠落玉盘,在阳光下折射出了七彩光晕。鼓声越来越急,桨手们的吼声震得岸边槐树簌簌落花。领头那艘青鳞龙舟上,鼓手是个白发老者,他佝偻的背脊在击鼓时挺直如松,每一声鼓点都精准地踩在众人心跳的间隙。眼看红鳞舟要后来居上,青舟的尾桨手突然长啸一声,桨叶几乎贴水面横扫,船身猛地一窜,龙首冲破终点彩绸的瞬间,两岸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。
多年后,我在异国的唐人街再次见到龙舟竞渡。金发碧眼的青年们喊着生硬的中文号子,塑料龙首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荧光。然而,当鼓声响起时,那些笨拙的划桨姿势竟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——老船工布满茧子的手摩挲着龙头雕纹,阿嬷将雄黄酒细细涂抹在我的耳后,父亲把我扛在肩头,指着江心大喊:“看!青龙要抬头了!”湿润的风裹着粽香扑面而来,眼眶竟有些发热……
这传承千年的竞渡,早已超越了胜负之争。龙头高昂的姿态,是先祖对风调雨顺的祈愿;木桨划开的波纹,是游子绵延不绝的乡愁。如今它漂洋过海,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,像一粒倔强的种子,将文化的根系深深扎进五湖四海的土壤。当鼓点与心跳共振,当汗水和江水交融,仿佛看见时光长河里,无数双手将龙舟的缆绳一代代传递。
端午龙舟,不仅是一场力量的角逐,更是一曲血脉的吟唱。它把散落的星辰串成了银河,让漂泊的魂灵找到归航的灯塔。那些震耳欲聋的呐喊,那些飞溅的浪花,终将在某个潮湿的清晨,化作故园窗前的一滴清露,悄然落入思念的杯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