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彭晃

清晨被女儿床头的小熊闹钟唤醒时，暖暖的阳光正穿透薄纱窗帘。梳妆台前，小姑娘对着镜子认真编起歪歪扭扭的麻花辫，发梢的草莓发卡在晨光里一闪一闪。我望着她笨拙的动作，忽然想起母亲总说：“你小时候梳头可比现在孩子讲究多了。”

六十年前的儿童节清晨，外婆是在麦秸垛里醒来的。五更天鸡鸣时分，她总要踮脚摸黑去村头挑水，两只木桶压得肩膀生疼。那时节麦子正灌浆，风里裹着青涩的麦香。村小学的泥墙上贴着红纸剪的五角星，校长用锅灰兑水写标语，墨汁顺着土墙往下淌，在晨露里洇成蜿蜒的溪流。

母亲常说起外婆唯一的节日装饰：两根褪色的红头绳。那是外婆的嫂子用嫁衣拆下的布条捻的，每年端阳节浸在艾草水里染一遍。系在辫梢的红绳像两只停驻的蝴蝶，随着割猪草的动作上下翻飞。晌午放学时，货郎担子摇着拨浪鼓经过校门，麦芽糖的甜香勾着孩子们的魂。外婆攥着攒了半年的三个鸡蛋换糖，糖块裹在油纸里能舔整整三天。

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，母亲的白球鞋总要提前半个月刷得雪亮。儿童节前夜，她把鞋子晾在窗台上，月光像撒了层盐霜。清晨五点钟，楼下的梧桐树还浸在靛青的晨雾里，母亲已经对着镜子练习红领巾的系法——先绕个圈，再穿过去，最后要捏出尖尖的角。

那年月的操场铺着煤渣，开运动会时尘土飞扬。母亲参加六十米赛跑，蓝布裤脚别着号码布，奔跑时像只展翅的雨燕。中午打开铝制饭盒，煎鸡蛋的油香混着青椒炒肉的香气，底下还藏着对半切的咸鸭蛋，橘红的蛋黄汪着油。傍晚揣着战利品回家：铅笔盒、田字格本、印着卡通图案的橡皮，每样都裹着淡淡的油墨香。

此刻落地窗外，梧桐树正落下细碎的花絮。女儿在衣帽间纠结该穿哪条蓬蓬裙，粉色薄纱还是蓝色星空图案？我蹲下来替她调整肩带，看见她后颈细软的绒毛，恍然想起母亲总说我“后脑勺的头发和猫崽似的”。

舞台灯光骤然亮起时，我看见女儿在合唱团第二排中间。她穿着缀满亮片的礼服，眉心点着金粉花钿，电子大屏在她身后绽放出星河。家长们举着手机录像，空气里浮动着香水和鲜花的味道。忽然想起母亲说过，她们当年表演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，幕布是用被单缝的，辅导员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子往幕布上别纸花。

归家路上华灯初上，女儿仰起脸：“妈妈你小时候最想要的礼物是什么？”我望着橱窗里闪烁的彩灯，想起三十年前缠着母亲要的电子琴，最终得到的是一盒十二色彩铅。那些笔杆上的金粉早被岁月磨去，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，至今仍会在某个恍惚的瞬间，突然漫过记忆的河堤。

夜色渐浓时，母亲发来视频邀请。镜头晃过她新栽的月季，停在餐桌中央的玻璃罐上——里面装满五颜六色的千纸鹤，是女儿昨天视频教学时叠的。“现在的孩子手真巧”，母亲说着打开罐子，取出一只蓝色的纸鹤轻轻摇晃。逆光里，那些折痕仿佛岁月的掌纹，将三代人的童年悄然串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