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 子 安
四月的风刚沾上柳梢尖,邻家阿婆便挎着竹篮叩响院门。她灰白的鬓角别着朵鹅黄的迎春,竹篾编的篮里躺着几枚青嫩的野菜芽,“后山老槐树下发了头茬荠菜,走,随我讨春去。”
我总疑心野菜是春姑娘撒落人间的碎星子。它们藏得极妙,非得俯下身子贴着地皮细瞧,才能发现枯草败叶间藏着怎样的鲜活。荠菜举着白花的小旗,马兰头裹着紫红镶边的襁褓,蒲公英撑开金盏般的笑脸。这些山野精灵最会挑地方,溪畔湿润的苔藓丛里藏着水灵灵的野芹,向阳的坡地上趴着油亮亮的婆婆丁,就连老墙根的砖缝里,都能冒出一簇倔强的灰灰菜。
母亲常说野菜是懂报恩的。去年秋天随手撒的几颗荠菜籽,今春竟在院角织成翡翠毯。晨露未晞时去采,叶脉里凝着蜜似的汁水。七十岁的陈阿公每日雷打不动要上山,他说野菜根连着地气,弯腰采撷时能听见泥土解冻的脆响。有次见他蹲在田埂边,正用指甲掐断一株马兰头的嫩茎,“咔嚓”声里渗出乳白的浆,他说这是草木在春天流的第一滴眼泪。
最馋人的要数野葱。它们总爱躲在竹林背阴处,细长的叶片像绿丝绦,稍不留神就与杂草混作一团。阿婆教我用指尖轻捻叶片,若有辛辣的清香沁入指纹,准是找对了。挖时要连根带起,白玉般的球茎沾着湿润的泥,活脱脱刚从银河里捞起的弯月牙。回家拌上嫩豆腐,淋几滴麻油,便是苏轼笔下的“蓼茸蒿笋试春盘”。
春分过后,蒲公英开始撑起绒球。表妹总爱摘来吹着玩,白絮乘风掠过青瓦,惊起檐下新筑巢的燕子。这些降落伞似的种子落在何处,明年那里就会冒出锯齿状的嫩芽。记得儿时发烧不肯喝药,外婆把蒲公英根焙干研粉,掺在米汤里哄我:“这是王母娘娘撒的星星粉,喝了能踩着云彩飞。”
山脚下的老婆婆们最懂调和之道。她们把采回的野菜分门别类码在竹匾里,苦味的败酱草焯水后晒成干,清火的车前草扎成小把,鲜嫩的枸杞头留着清炒。有次看见刘婶将马齿苋切碎和面,蒸出的菜团子碧玉般透亮,咬开是满口春色。她说野菜最知时节,清明前的才鲜嫩,过了谷雨就抽薹变老,“跟小姑娘似的,要趁水灵时候采。”
前日忽降细雨,阿婆冒雨送来一兜香椿芽。紫红的嫩叶蜷在粗陶碗里,用滚水一激,馥郁的香气直往鼻尖钻。母亲说要裹了蛋糊炸,我偏喜欢切碎了拌嫩豆腐。暮色里看阿婆撑伞远去的背影,想起她总念叨的俗语:“三月三,荠菜赛灵丹。”忽然懂得这俯身采撷的仪式,原是人间最朴素的朝圣。
此刻坐在廊下择野藜蒿,指甲缝染了青绿的汁液。春风掠过檐角铜铃,捎来远处挑菜人的山歌小调。竹筛里堆着荠菜、马兰头、野葱,还有几朵羞答答的二月兰。母亲在灶间熬着小米粥,蒸汽裹着米香漫过窗棂。忽然觉得满山野菜都在此刻聚拢,化作青瓷盘里的一汪春水,在筷尖荡漾着,将整个春天的慈悲与恩典,温柔地送进唇齿之间。
泥土永远比我们先知道春天的归期。当城里人还裹着羽绒服等樱花讯,那些深谙物候的老人们,早已从地衣的纹路里读懂了时令密码。他们弯腰的姿势多像成熟的麦穗,在贴近大地的时刻,接住了春天撒向人间的最初吻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