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青
七月,酷暑当道,天地像个大蒸笼,熏得人喘不过气来。然而,暑气却并非漫无边际地蔓延,路边一方水塘,便悄然隔开了这蒸腾世界,悄然漾起一片清凉。池水仿佛被墨染过,绿得又浓又深,一眼望去,倒映着岸柳垂拂的丝丝缕缕,宛如天光织就的碧色锦缎。那满塘的荷叶便铺展在这墨绿之上,层层叠叠,密得连水也透不出一隙来。
日头渐高,风便轻了脚步。荷叶亭亭立着,似无数撑开的翠绿伞盖。风偶尔拂过,荷叶便微微颤动,高低错落地摇曳起来。那荷叶背面的浅白纹络在摆动里忽明忽暗,如同无数细碎的光点,在深绿中调皮地跳跃着,闪闪烁烁。光点动处,竟真有水波粼粼的错觉,整片荷塘似乎都流淌着一种清亮明快的动感。霎时间,整个池塘都活了起来,这荷叶上的光点,似无数顽皮的小精灵,在翠色底子上轻捷地追逐嬉戏——叶动光移,光移叶摇,彼此相逐,无有止歇。这光之舞,悄无声息却生机勃勃,抚慰着人心中因暑气而生出的焦灼。
我走近水边,蹲下身来细看。一片初生的嫩叶卷着边,怯怯地贴着水面,叶心聚着清亮的水珠,被风推着走时,银亮亮地直颤悠。荷叶间隙,露出几枝荷花,有的刚刚钻出,才露尖尖角,粉嫩娇怯,裹着稚气未脱的羞意;有的则已舒展花瓣,粉白花瓣尖上染着点鹅黄,如少女腮边晕开的胭脂。风过处,花瓣微颤,若有若无的清香,像井水刚浸过的西瓜,丝丝缕缕,沁人心脾,悄然拂去了夏日的燥气。
再细瞧,荷叶上宿雨的水珠,在初阳里渐渐干涸,留下一圈圈水痕,像美人滴落的泪迹。周邦彦词中“叶上初阳干宿雨,水面清圆,一一风荷举”,真是写尽了风荷的玲珑剔透。而那饱满的莲蓬,从凋落的花瓣中挺拔而出,青涩而庄重,蕴藏着莲子的未来,如新生命在母体中悄然酝酿。几只蜻蜓,点水而来,轻栖在莲蓬上,透明的翅膀在日光中闪着微芒,又倏忽飞起,在荷影间留下淡蓝的尾迹。
此时,一位老人摇着小舟,慢慢荡入荷塘深处。他手持长钩,轻轻勾过一枝荷花,摘取下来,置于船头。小船缓缓驶过,水面漾起波纹,荷叶便微微倾侧,随即又恢复挺立。他取花,花便从容谢幕;荷叶只是轻摇,亦无怨怼。万物各循其道,各归其所,生命就在这不声不响的“取”与“予”之间,默默完成了交接。
我久久立在岸边,暑气似乎被眼前的荷塘吸尽了。风里摇曳的荷影,如同在光阴里摆动的巨大钟摆,无声奏着生命的节律。荷花开了又谢,莲蓬结了又熟,水珠干了又聚,蜻蜓飞了又来……一切皆在无言流转,似有深意存焉,又似无迹可寻。
池水默默,荷叶摇摇,光影在绿缎上缓缓游移。这花开花落,叶卷叶舒,究竟是谁在安排,又为了谁而盛放?——荷花自己知道么?
我只看见,那光点依然在叶上活泼跳跃,如同光阴本身在翠色罗裙上缀满的细碎金片;它跃动不息,却悄然抚平了观者心湖的每一道焦灼皱褶。
原来这天地间,万物各自度着其悠长的夏天;荷光摇曳处,自有一片静水流深的清凉,足以安放世间的喧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