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版: 上一版3  4下一版
 
标题导航
2014年9月27日 星期 版面导航 | 标题导航
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
立秋以后

赵海勃

立秋以后,阳光一日少似一日。这样暮暮苍苍的天气,这样雾霭重重的人世,似老牛拉车,把日子辗转得悠长。

无可无不可地,在家读宋词,翻到一页是一页,其中有句:秋景有时飞独鸟,夕阳无事起寒烟。忽然叫人顿了一顿——虽然透出了心念如灰孤寂僻冷,也丝毫无损于秋天的饱满,仿佛所有的时光里都平铺了露水,连一向暖煦的夕阳均被松荫所遮起了寒意。

带着凉意,这时节,无论走到哪儿,都看见倚着手扶拖拉机卖大白菜的老人。满满一车大白菜被麻绳捆在一起,浅碧的叶,纯白的芯,刚从田里砍下似的,威风凛凛,叶子上有水珠闪亮。老人把一棵白菜斜竖于左手,右手一把短弯刀锋利无匹,唰唰唰,几下,一棵白菜迅即褪了皮,象牙白的身体裸露于风里淌着甜汁,再一棵一棵被码放。买白菜的人拎着塑料袋渐渐走远,地下白菜叶横陈……这是深秋健硕的一面,它来自四季深处,还将一直延伸下去。

除了白菜摊,我格外喜欢往炒板栗的摊前站。硕大的板栗于粗黑的沙砾中浮沉翻滚,甜香与糯香交迭,以及大铁锅被煤火久炝后生发出金属的味道,一齐飘荡在空气里为秋天颂歌,是巴赫的某支组曲,由管风琴领衔,大提琴小提琴钢琴大号小号携手并进,一直行到秋天尽头……秋天的尽头有什么呢?有清霜冷雨,有日暮柴扉前那一场场的大雪,以及一筐筐经霜的柿子。

所谓秋来霜染柿子红——柿子长到秋深,橙红欲滴,那种红是崭新的红,未曾涉世的红,透着稚子一样的单纯,鲜嫩到手指一触即破的程度。她们肉质淋漓鼓鼓胀胀,被摆在塑料框里,一层叠一层,就像一个日薄西山都还圆满的晚年——每回经过水果摊,不免多瞧几下,那真是好看呀。齐白石画过一筐柿子一棵白菜叫——《世世清白》,那幅画令人爱不释手,叫你看了又看:白菜肥美,黑叶白杆。竹筐里六枚柿子,三红,三青,皆黑蒂。点睛处该是筐外那只红肚翠翅的蚂蚱,适合在《秋声赋》里跳舞,仿佛一个文眼伏笔如此。一身菜蔬气的齐木匠,让我一贯慨叹,他以人世间普通的花木果蔬鸟虾虫鱼入墨,便轻易贯通了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坚篱壁垒。此岸而彼岸,来去自在,这得需要宽敞如秋空的襟怀吧。

秋天就是齐木匠的画,一幅幅地透着人世的惜怜温煦,总得让人联想到食物上去。对于糯米熟藕,我最贪念——将糯米填塞进藕孔,两头封起,放入非铁质的容器比如沙罐里,加水、冰糖、桂花、红枣慢慢炖煮。上周五在餐桌上吃到了这道菜,但不是早年吃到的味道。近些年,始终没遇到过在二十几岁吃到的那种口感沙糯的藕——格外感念起曾经待过的小镇。二十几年前,当值此季,大街小巷里,都有老人挎着小木桶的身影,一边走一边喊:熟藕哎!那一个“哎”字,音拉得漫漫缓缓,几近于蒙古长调,舒卷,流利,抒情了又抒情,也仿佛一声长叹,被芜杂人世里仅存的一脉温存接住,且暖且走了这么多年。等老人被主顾招呼而止步,她将小木桶自胳膊肘间放下——木桶上方盖了一片白布——那片白布虽平常素拙,可我真是要好好写写它。不知被洗了多少遍的,鹤一样的白,白马一样的白,白成耀眼的白,兀兀穷年的白……从未见过那么白的布,洁净无暇,纤尘不染。于那片白布前,连时光都要愣住,轻轻退得远些。

早年的日子,还有藕粥,小镇唯一一条街道的菜场旁边那家最地道。粥用糯米,煮到一定的火候,混沌一片,用瓢舀起轻扬,黏稠稠地,可以拔出丝来。藕要另锅炖,是那种烧废旧木料的大灶,坐着一口高深无匹的沙吊子,藕焖在里面整整一夜。到了白天,灶下余柴噼噼啵啵,灶上香气四溢。午后坐到摊前,老人拿一柄特制的长钢叉从瓦罐深里刺出一节藕,铁锈红色,热气滚滚,放到砧板上,当当几下,藕被切成薄片,盛到碗里,再自粥锅里舀一瓢粥浇上,正正好,满满一碗,最后搁粥面上两勺白沙糖。除了糯米留在舌上的甜糯之外,藕粒尚黏牙,复而滚烫地,一齐滑入胃囊,使得喝粥人坐在咯吱作响小竹椅上的身体及时熨贴下来,脊背也起了汗意,忽而走在萧瑟的风里,不免抖擞了精神。

卖藕粥的老人,个子小,脸庞圆滚滚,爱系一条白围腰,同样白得鲜明。后来,她不大出来主持粥摊了,全权交与儿子打理。他儿子略跛足,耳聋,口讷,黑黄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清浅的凄苦。秋风起时,我老远看见他,一个人刺藕切藕的忙碌样子分外孤单,心头有什么东西渐渐弥漫——就像开头读到“夕阳无事起寒烟”时的忽然怔忡。

早年的日子,那时工作闲适,常常居闲,嗜好长长的午觉,一觉醒来三四点,起床无事做,手插裤兜出去闲逛,走着走着便到了菜场,藕粥摊是绕不过去的。既然来了,还是喝一碗粥暖暖胃的好,每次都叮嘱:多放藕。从初秋孜孜不倦地喝到深冬,虽心境与环境一样枯寒索冷,但一颗胃始终暖暖的,不失为一种无以为求,同样充满了于前途黯淡中寻求慰藉的不可逆转的幻觉。

到我如今这个年纪,回首青春旧事,宛如一张褪了色的红纸,既薄脆,也不鲜明,还别有一份痛感。

一个生命充满痛感,远比安逸感,有益于灵魂,并非溺水而亡的彻底覆灭,而是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自拷。人应该向东晋时期嵇康那样活,一边打铁,一边不忘弹琴——打铁是肉身层面的需求,弹琴则负责灵魂层面的自给自足——即便一生中,痛感不离不弃如影随形。

这日子一天一天过去——生活是什么?生活既是低头切菜抬头收衣,也是日暮掩柴扉,春草来年绿。

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
格尔木日报社出版
 
中共格尔木市委机关报
 
   第1版:
   第2版:
   第3版:
   第4版:
   第5版:
   第6版:
   第7版:
   第8版:
   第9版:
   第10版:
   第11版:
   第12版:
立秋以后
启文 今夜我在兰州城
忆昆仑
青海湖
致你(外一首)